特別企劃:楊振邦老師訪問(上)

老師的個人背景與研究

Sci Phi
Jun 5, 2021

我們這次的訪談,很榮幸邀請到我們團隊平時科學哲學讀書會的指導老師, 楊振邦老師,跟我們分享他過去求學以及職涯的經驗,以及對於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的看法。平時關注我們發文的朋友們應該會知道,楊老師是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科技史與科學哲學研究所的教授,目前正於台大電機系客座。老師在這次的訪談中,將會跟大家分享他過去的求學歷程,以及介紹科學史家平時的研究生活等引人入勝的話題。那就話不多說,我們就開始這次的訪談吧!

Photo by Michal Czyz on Unsplash

(以下將會以 Q 代表採訪同學,A 代表老師)

Q:能否請老師簡短的分享一下您的求學歷程,以及學術背景呢?

A:我本來大學時是念台大電機系,而我研究所時到美國求學也是念電機系。不過在博士班求學過程中,我開始認為我的興趣還有性向,以及我對我自己的生涯規劃,假使當一個工程師,或是一輩子做工程方面的事情對我來說不太適合。而我其實一直都對人文社會還蠻有興趣的,所以唸研究所時就有探索一些不同的方向和領域。最後在一些修課的過程中,我認為科學史,或者說科技史這個領域,在我陸陸續續修了一些課之後覺得非常有趣。除了我自己有興趣,我也覺得我應該有能力可以勝任這方面的事情,做這方面的研究,把它當成我的生涯。因此我在念電機博士的途中就決定我想要轉行。那因為我博士也唸得差不多了,所以我還是花了些時間把博士論文寫完,答辯,拿到學位。

我在畢業前就申請了同一間學校的另一個研究所,是一個跟科技史及科技的當代社會研究有關的研究所,之後就轉到那個研究所去唸博士班,就算是轉行了。在那邊拿到另一個博士學位以後,做了兩個博士後研究,就找到現在在多倫多的教職,從 2006 年開始在多倫多任教到現在,所以這大概就是我求學還有工作上的背景。

Q:老師剛剛提到您本來是電機工程的背景,後來才變成一位科學史家。這兩個領域的跨度非常大,一個是較偏向理組的工程,另外一個則是人文領域。所以想請問老師在轉行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樣的挑戰,或者說一開始投入歷史研究時,什麼事情最難以適應呢?

A:我覺得挑戰還蠻大的。因為就如同你說的,文科還有理科其實是非常不同的訓練。那也許我們理工科的人,尤其在台灣讀理工科的人,會有一些優越感,會認為說我們念的東西比較困難,文科念的東西比較簡單之類的。但其實真的是隔行如隔山,因為整個思考模式,寫作方式,整個論理的方式,還有做研究找證據的方式都還蠻不一樣的,所以一開始的時候我花蠻多時間在掙扎這些事情的。舉 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要怎麼寫好一篇論文,這邊的論文甚至還不是期刊論文,而是比如說學校期末報告那樣的論文,那我要怎麼寫?這邊的怎麼寫就包含了我 要怎麼去形成一個論辯,一個 argument,怎麼去找證據支持這樣的論辯,怎麼樣可以把它寫得比較生動,行文比較順,而不是像看簡報一樣,一個重點一個重點。

這些都是蠻大的學問,尤其像是歷史或哲學這些學科的養成,其實都是在寫作的練習中完成的,或者說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寫作的練習中完成的。我原本在電機領域寫報告時不那麼講究寫作,但我到這個新的環境後,發現它對寫作的要求比較高。寫作的要求也不只是作文而已,還包括整個思辨的能力、分析的能力、論理的能力等訓練。那當然歷史研究還需要爬梳資料、整理資料來支持你的論辨的能力,而我們念科學史需要的,又包括你要怎麼去讀懂那些史料的能力。這些在那時候對我來說都是很新的挑戰,再加上這些全都是英文的,因為英文並不是我的母語,所以花了相當大的工夫適應這樣的過度。

關於英文寫作這些事情也是一直在進行的,就是說即使是現在,寫作對我而言依然要花相當大的心力和精神。不過你問到最大的挑戰,我覺得應該是這方面,意思是說人文學科的研究非常注重寫作,那寫作過程中有各種的挑戰,是我在電機相關的訓練中比較沒有的。

Q:老師您剛剛有提到例如說歷史學家平常需要大量閱讀文獻,而研究科學史的過程中也需要去讀懂史料的內容,那麼能否請老師分享您作為一位科學史家,平時的研究生活大概是什麼樣子呢?

A:我想大部分在學院裡面有教職的歷史學家,除了行政方面以外,我想我們工作方面的生活大致可以分成幾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教學:我們多少都需要教大學部還有研究所的課,那另外一部分就是研究。

研究的話,歷史學家平常的研究活動我認為大概又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比較動態的,另外一個比較靜態。那比較靜態的就是我剛剛提到的寫作,這當中就牽涉到我們需要發想出一個想法。當我們對某個研究的課題有想法,那我們就需要想清楚,並將想法表達出來,寫出來,看能否發展出一個論辯,並把這個東西從骨架漸漸賦予血肉。這樣就是一個寫作的過程,而我們會花很多在琢磨這件事上。

那另外比較動態的就是我們會去找資料,這部份就是看個人研究的不同,找的資料也會不太一樣。通常歷史學家會很注重所謂的檔案資料,就是說我們雖然認為像是期刊論文、書籍啊、報章雜誌這些出版品很重要,但是我們也很重視沒有出版的文件。像是如果研究的是個別科學家的活動和經驗、研究,那通常會需要找這些科學家的檔案。通常這些科學家會在大學任教,所以在他們最後一個任教的大學的圖書館會有這些檔案,但是也有一些是放在其他檔案館,例如國家檔案館等。所以歷史學家一個比較有特色的研究活動就是找檔案資料。那我自己的話,我為了找檔案也到過蠻多地方的,像是美國、歐洲的一些地方,找過英國、法國、德國,甚至波蘭也去過。我自己找的檔案大都是科學家的檔案,而這些科學家的檔案大部分在大學的圖書館裡,也有一些是在像是美國、英國的國家檔案館,有些在博物館,像是德國慕尼黑的德意志博物館等。我覺得找檔案、做檔案研究是我們歷史學家一個比較有特色的研究活動。當然你會說現在很多東西都開始數位化,所以可能沉浸在檔案館的時代會漸漸遠離,而就某個程度上來說是的。但是很多檔案資料都沒有數位化,塵封在檔案館的箱子裡,在可預見的未來也不可能把所有檔案都數位化,所以我們應該還是會看到很多沒有數位化的檔案資料,而我們歷史學家就還是需要去找這些資料。我認為這是歷史學家研究中一個比較有特色的部分。

另外就我自己來說, 我這幾年做了一些比較新,用比較不一樣方法的研究。比如說重置一個歷史實驗, 用比較物質性的方法來做歷史的研究,或是說我研究一些比較當代的事情,會需要訪談,那這樣就比較像是社會科學家,像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這些是我這幾年的研究採用的方式,但是大部分歷史學家的研究還是較多在檔案研究上面。

Q:老師在前兩個問題中都提到閱讀文獻,而閱讀科學史相關的文獻必定會有許 多比較專業的部分和背景知識,例如研究物理史可能就需要了解物理知識。那想 要請問老師這樣有經過電機工程,比較理工的訓練,對於科學史或科學哲學方面 的研究和理解,相較於歷史或是哲學出身的人,有什麼樣的優勢呢?

A:我覺得研究科學史的方向如果是要對科學知識,對以前的科學知識的發展和流變有真正的研究的話,那我認為一些技術背景的確是蠻重要的。比如說如果你要研究物理或數學,研究牛頓的力學之類,那你對那時候的數學跟物理一定需要有些了解,對你的研究才會有幫助。但是當然不是說所有研究科學史,或是所有研究牛頓的人都需要這樣的背景。比如說你可以從不同角度出發,例如研究牛頓他跟當時英國的海外殖民擴張的關係之類,或者他對當時寫作、文本等等的影響。 如果你是做這些研究的話,就不見得需要知道那麼多跟科學內容有關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如果你要探究的題目跟科學知識的內容有關,那理工科的背景絕對有幫助。

所以你提到的優勢,我覺得可以說是在這方面,比如探究的問題跟科學知識有關。但我覺得應該是這樣講,這東西如果要學,不見得需要有一個學位才搞得懂這些東西,我自己還是認為,研究科學史需要的知識可以在過程中獲得,重點是看你有沒有這些耐心跟 sense。比如你本來學的東西跟數學沒關,那就要看你有沒有耐心把你的思維模式往那個方向調整。我覺得這些其實都是可能的事,但我也了解一但人習慣某些模式思考,要轉換就會十分困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理工背景確實對這種模式轉換比較容易一點,因為他們本來就比較熟悉這樣的脈絡,這樣的思考方式。

Q:既然老師剛剛提到比較技術層次的東西,像老師現在正在電機系重製 Hertz 在 19 世紀末的電磁波實驗。這些實驗的過程中,雖然也有些文獻可以參考,但在實驗的過程中往往會有找不到答案,需要自己解決的問題。想要請教老師,像這類重置一個一百多年前實驗的研究,對於科學史研究有什麼樣的幫助,或者是重要性呢?

A:其實我去年還有前年底分別給過跟重製實驗有關的演講,其中一場是在台大科教中心的講座,題目是歷史學家為什麼要重置實驗。在裡面我有比較簡單的討論對於科學史學家而言,他們怎麼把重製實驗當成研究方式。所以如果想知道更詳細的話,可以去網路上看看這段演講。

那在這邊簡單的說,這幾十年來的科學史或技術史家,他們試著使用重製歷史上的實驗來當作一個研究的方法,我認為主要有幾種意義。其中一個是他們比較能掌握科學史、技術史上面比較物性,reality,的面向,比如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技術史家叫做 Pamela Smith,他的專長是 early modern,就是早期現代,大約十五到十八世紀這段時間歐洲工匠的技術活動。這段時間的工匠對於他們的工藝過程寫了很多東西。可是歷史學家如果只是解讀文字,會比較沒有 sense,比較不知道這些東西在講什麼。那你如 果想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的話,可能只能透過歷史背景的其他一些研究。可是 Smith 這位歷史學家就成立了一個實驗室,他試著使用以前這些早期現代的處方,來試試是否能重製以前的產品。他認為這樣做的價值在於你可以用比較體驗式的方式了解這些文本到底在寫什麼。它們雖然是工匠寫下來的知識,但是你要操作一遍後,才能知道裡面究竟在寫什麼東西,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價值。

那有另外一位印第安納大學的科學史家,他是研究煉金術的,叫做 Bill Newman。他對於早期煉金術的文本有非常精深的研究,也根據它們做了些實驗。他主要是用這些實驗來驗證一些事情。這些早期煉金術師的文本非常玄奇,他們會寫各式各樣非常深奧,非常玄,有點神秘主義式的文本,而中國古代的煉丹、煉金也是這樣子,你可能甚至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搞什麼。比如說你可能會認為他裡面有另外一套密碼,說他講的可能不是煉金,而是在說另外的事情。比如說二十世紀的心理分析學家,榮格,就認為這些文本講的其實是人的精神狀態,而不是煉金。但是 Bill Newman 他就做一些實驗,比如說化學裡面的長晶,他說長出來的東西很像文本中描述的月神之樹,所以看起來鍊金術師描述的東西不見得是非常虛幻玄奇的,而是真有經驗所本,這是他做實驗的一個目的。

那我這幾年做這個重製 Hertz 的電磁波實驗,我主要是希望用實驗的方式來查看那時候 Hertz 的實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看到了什麼,找到了什麼,然後他的思路到底是怎麼,而他又是看到了什麼東西,使得他這樣想。我們一起做這個實驗也有一段時間了,那我想你也知道就是 Hertz的實驗從我們現在的觀點來看是不對的,不對的結論,那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不正確的結論?這裡我們當然可以用一些物理或是數學的模型來假設那時候實驗室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覺得說這整件事情更有價值的地方在於,實驗可以作為一種輔助的工具,跟文本知識一起,幫助我們了解那時候他到底看到 了什麼,他又是怎麼想的,而我覺得這些是很有價值的。

所以對我來說,實驗在科學史的價值在於,他可以捕捉到一些就是比較經驗性的,比較技能性的東西,或者說一些比較物質性,在文本裡面不太能捕捉到的。當然不見得所有歷史學家對這些面向的東西都有興趣,但我覺得對物質性的面向有興趣的歷史學家來說,重製實驗,即使不是百分之百重置,但過程應該是蠻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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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計劃特別感謝楊振邦教授(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科技史與科學哲學研究所任教,台大電機系客座)。

我們是Sci-Phi~我們認為理工科系的學生大多對科學史、科學哲學與學術倫理較少接觸,而台大身為首屈一指的綜合型學校,更是很少科學的人文研究。但這些對於科學從業者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希望透過這些貼近生活的主題及簡短的文案能讓大家產生興趣!

若有任何問題指教請私訊粉專或來信:sciphi11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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