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劃：楊振邦老師訪問（下）
（以下將會以 Q 代表採訪同學，A 代表老師）
Q：請問老師，學習科學哲學對於科學素養的提升可能有什麼樣的幫助呢？
A：這是個大哉問，就是科學史，科學哲學到底對科學研究有什麼樣的作用，什麼樣的幫助。
其實在二十世紀初，那時候的人很有企圖，想要畫一條線出來跟大家說什麼是科學，什麼是非科學。對他們來說，他們的野心可能是想要找一個判準，判斷什麼是科學的態度，什麼是非科學的。那因為這一套判准出來，可以拿它來當像是照妖鏡一樣的東西，可以告訴我們科學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走偏了，什麼樣的情況下應該要往什麼方向走。
但是把科學哲學當成一種 normative，就是比較規範性的工具來看的角度，後來我們發現有種種問題。現在的科學哲學家大部分已經放棄用科學哲學指導科學研究的企圖。科學史就更不用說了，歷史學家的這種規範性是非常低的，因為他們通常是對發生什麼事情比較有興趣，而不是你應該要怎麼做會比較好，比較對。所以社會科學家可能還會有這種比較 normative 的態度，但是歷史學家比較少。而現在的科學哲學家大部分也沒有。
那如果科學史或科學哲學沒有辦法當作是規範的話，那他的價值在哪？我覺得這就是個很好的問題。因為很多優秀的科學家，他們不需要科學哲學的素養或是背景，也可以做出很好的科學研究，這是完全確定的。
我自己的看法是這樣的，不管是科學哲學或是科學史，他們作為素養的一部分，可以讓科學家或甚至對科學有興趣的人， 知道科學的脈絡是什麼，它的極限在哪裡，它的強項在哪裡，它可以做什麼，它不能做什麼。我覺得在現在這種所謂的科技社會裡，有這樣的素養蠻重要的，因為我們常可以聽到拿科學作為權威來壓人的例子：「科學家這樣這樣說，所以你應該要相信它」。可是如果你對科學史或是科學哲學比較有了解，你就會知道不見得一定要是專家才可以參與裡面的討論或是論辯，因為裡面有些東西不見得直接跟專家知識有關，反而是專家怎麼樣用專家的身份來樹立權威有關。我覺得釐清這一點對這樣的問題可以有比較清楚的了解。
但是另一方面，對科學哲學有比較清楚的了解後，對科學的強項可能會比較了解，例如說怎樣的問題你可以用什麼方法，什麼樣的科學方法來解決會比較有效。換句話說，如果你有科學史跟科學哲學的素養的話，就不會讓你變成剛剛說的，打倒科學權威，變成就是比較民粹、反科學的那一面。所以我覺得對科學的發展，尤其是現代科學發展的歷史性、 觀念性、還有哲學性一個綜合的了解，對科學在現在社會的角色及定位，還有它適合或不適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會有比較清楚的認識。而這些也是現在社會一般公民的基本素養。那更不用提如果科學家做的不只是他專精的研究，而是他對於科技政策，或是一般政策有更多的話語權時，這方面的素養就更重要了。
像歷史一樣，我們為什麼要唸歷史？除了專業的歷史研究人員以外，一般人為什麼要唸歷史？可能對於一般人的生活可以有些情趣，你覺得這些東西很有趣，或者說有認同之類的，文化認同等等。那除了這個，對於比如說在高位者的決策，他們往往可以從歷史裡面學到一些東西。雖然這不代表歷史就是為了這些用處服務的， 但是對一個現在社會的公民，這樣的素養的確可以幫助你在社會上自處，特別如果你是個決策者，牽扯到的 scope 比較大，人比較多的話，那我覺得了解一些歷史，一些哲學對你都是有幫助的。
Q：既然老師提到這些學習科學史，科學哲學的好處，但這個領域對台灣學子而言畢竟還是個比較陌生的領域。想跟老師請教，如果門外漢想要入門的話，可以如何開始呢？
A：我覺得這可以分成幾個方向來看。如果你想要自修，有一些讀物其實蠻適合的，另外如果你在大學裡面想要修課，在台灣也是有一些資源。
我先說課程好了。 現在基本上台灣的歷史學界對於科學史作為一個歷史的學門有越來越清楚的意識，所以在台灣主要的研究型大學裡面，你或多或少可能都可以找到對科學史或技術史有研究的歷史學家。在台灣的高等教育的系所裡，比較專門在這方面的， 一個是陽明大學，現在叫陽明交通大學的研究所：科技與社會研究所，STS 所， 它算是國內比較專門做科技社會研究的一個系所，裡面有些歷史學家是專門做科技史，應該說是專門做醫療史的，但也有做技術史的，也有些做當代技術、當代醫療研究的，也有做科學史的。所以陽明的這個所算是在這方面研究跟教學非常專門的系所。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這個研究所提供的課程，看看大學部有提供什麼課程，甚至可以去修一些課。
另外一個是清華大學的歷史研究所裡面的科技史組，當中有些歷史學家專門做科學史相關研究，所以這也是國內做科技史較多的系所。台南的成功大學它好像也快成立一個醫療人文的學程，然後歷史系也有幾位歷史學家是專門做科技史的。所以它可能沒有一個整體的系所，但是裡面還聚集了蠻多做科技史、科技社會研究的人，所以這邊算是南部的一個重點。
另外台灣大學的歷史學系裡面，有至少兩位老師他們做的也是跟科技史比較有關的，還有就是中研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近代史研究所，還有就是台灣史研究所， 這三個跟歷史有關的研究所裡面，分別有些歷史學家，有一位是做科學史的，有幾位是做醫療史的，所以他們有個醫療史蠻強的群落。大體上來說，台灣的學子對這方面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從陽明交大、清華、台大、成大，還有中研院這些地方可以找到比較主要的資源，但也絕對不是說其他學校就沒有。
那科學哲學方面的話，中正大學有位老師，陳瑞麟老師，他是專門做科學哲學的，所以中正大學在台灣算是做科學哲學一個比較重要的重鎮。這些地方是如果你們對於進一 步學習科學史或科學哲學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探索的。
至於如果自己要閱讀，有些書還蠻適合的。像我們讀書會念的兩本書，一本是孔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 這當然是經典，我認為念科技史還有科學哲學的人，多多少少都需要念這本書。 雖然這本書對以後多有用是一回事，但是這本書可以算是一個啟蒙，一個入門， 所以這本書我還蠻推薦的。那另外像現在正在念的「Representing and Intervening」 這本書雖然沒有像孔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那樣有名，但也是很好的書，可以用它作為一本科學哲學的入門書，同時也可以學到作者本身的一些觀點，我覺得蠻好 的。
另外在科學史裡面有一本書很有名，可能是我們這一代做科學史的人都念過的書，叫做「Leviathan and the air pump」，中文翻譯好像叫做「利維坦和幫浦」 之類的（利維坦和空氣泵浦），這本書是在講 17 世紀兩個人之間的爭辯，一個是波義耳，波義耳定律那個人，他發明了真空幫浦並用它來做實驗，另外一個是 政治哲學家，霍布斯。這本書非常有名，因為它把他們在科學思想，natural philosophy，上面的爭辯，跟這兩個人在政治哲學上的立場連在一起。它算是把政治面向跟科學面向連在一起的一本很有名的著作，這本書應該也算是必讀。
當然這幾年在台灣陸陸續續翻譯了一些科學史、科技史、醫療史裡面一些比較有名的經典，也許可以從這些中文的著作著手。科技史這個東西對台灣來說算是個外來物，因為它基本上就是從歐美這邊發展出的學科，所以很多重要的文本其實都是英文或其他歐洲語言的。那當然華人本身也是有些傑出的科學史研究，比較早的科學史研究大多是中國古代科學史這樣的方向。那這個方向現在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有興趣，而且那個方向關切的東西也比較侷限在那個領域，所以就是說如果要對這個領域有個比較廣的認識的話，可能還是以英語讀物為主，需要自己去找一 些相關的讀物閱讀，而美國有些大學的出版社出了很多科技史系列的書。
科學史的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有好幾個系列都是跟科學史有關的，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它的網站，看看你對科學史的什麼方面比較有興趣，那邊的書非常豐富。
技術史的話，出得最多的一個是 MIT press，例外一 個是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這兩個出版社出了很多跟技術史有關的著作， 所以也可以去他們的網站上看看有什麼有興趣的書。現在的網路資源比較豐富，所以對台灣學子來說，資源也蠻廣的，修課的話就是我剛剛提到的那些學校系所可能會有比較集中這類的課程。
Q：謝謝老師詳盡的介紹！今天最後一個問題跟科學史還有科學哲學同時有關。 我們在讀書會討論時老師曾經提到，在 Kuhn 之後開始有人把科學史當成研究科學哲學一個重要的環節。所以想請問老師，科學哲學還有科學史的結合，是如何影響科學哲學研究的呢？
A：在 Kuhn 之前的科學哲學，比如說像我們之前提到過的 Carnap 等人，這些邏輯實證論的哲學家其實不太去看科學史。就是說，他們或許會信手拈來一些科學史上的例子，但是並不會對那個歷史過程做很細緻的爬梳。那在 Karl Popper 之後可能對科學史有比較多的興趣，因為他的哲學理論是奠基在較深的歷史知識上面。 但即使是這樣，他對這種歷史過程發展本身，也不見得有多大的興趣。那 Kuhn 他是對科學歷史發展的過程本身有很大的興趣，他也提出一個理論。這個理論可 以說是科學哲學理論，但他是把科學哲學歷史化，也就是說把它當成一個歷史發展來看，然後告訴你這個歷史發展的過程有不同的階段，所以他才有 scientific revolution 這樣的概念。在他之後，確實就像你講的，科學哲學家開始對科學史的東西比較有意識地使用。當然不見得所有的科學哲學家都這樣，有些走分析路線的科學哲學家，主要還是以語言或是邏輯結構的分析為主，就不見得會有很多科學史裡面的東西。
現在的趨勢就是說，有些做科學哲學的人會把自己叫做 naturalist philosophy of science，意思是說他們不是從這些事情應該要怎樣，或是從哲學角度來說這件事應該怎樣的觀點來看。他們所問的問題是，科學家自己的邏輯到底是什麼？做這個研究的邏輯到底是什麼？因為他們關心的是實然而不是應然的問題，所以對科學發展的脈絡本身就比較有興趣。比如說有些做演化論哲學的人，對 1920 年代至今跟演化論有關的生物科學會有比較濃厚的興趣，也比較常跟科學家對話。或者說做量子力學的哲學家會比較常跟物理學家對話，也會想要去看物理學家對這些奇怪的 quantum interpretation 是怎麼看的。所以我覺得現在的趨勢是說，確實有一些哲學家對於想要了解科學家怎麼想的，他們研究的理路、脈絡、思路到底是什麼有興趣，也變成一個哲學的問題。那我覺得這樣的科學哲學就是跟科學史的關係會比較緊密。
不過現在比較頭大的事情是，目前大 部分的科學史家對於科學史裡面的關注比較偏向於人文社會、文化、政治方面， 對於知識內容本身的關注反而沒有那麼強烈。大部分科學哲學家在這方面跟科學史家的對話又變得比較少了。接下來要怎麼走，我現在也不清楚，不過就是因為現在科學史家比較偏向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脈絡，而科學哲學家去追科學知識這件事，對於很多科學史家而言就沒那麼有興趣，所以這是這兩個領域要對話的一個困境。
那至於我自己對這方面的評價，我想我剛剛提到的困境就是我觀察到現在一個潛在的問題。但是這方向是否值得鼓勵，我自己是樂於見到有科學史基礎的科學哲學研究，是會讓我比較信服跟放心的科學哲學研究。所以我認為這方向絕對是值得投注的。那目前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跟科學史有交集，我覺得可能要隨緣份，因為這兩個領域畢竟還是分開的領域，就是 one upon a time，我們還會講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這樣的學科，但是現在在講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可能就需要開創一些新的意義出來。就是 history of science 不見得會去 關心 philosophy of science 的問題，反之亦然。但是對於我們這種想要維繫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的人來說，接下來要怎麼走是個挑戰。
Q：以上就是這次訪問的問題，謝謝老師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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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計劃特別感謝楊振邦教授（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科技史與科學哲學研究所任教，台大電機系客座）。
我們是Sci-Phi～我們認為理工科系的學生大多對科學史、科學哲學與學術倫理較少接觸，而台大身為首屈一指的綜合型學校，更是很少科學的人文研究。但這些對於科學從業者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希望透過這些貼近生活的主題及簡短的文案能讓大家產生興趣！
若有任何問題指教請私訊粉專或來信：sciphi112@gmail.com。
